核盾

《核盾》

作  者:何亮 著
出 版 社:解放军文艺出版社
出版时间:2014年1月第1版
书  号:978-7-5033-2457-4
定  价:¥23.00 元


  其实,真正让这位党委书记头疼的,是发生在我身上的另一件事。这件事与工作无关,与规章制度无关,纯属私事。

  只是这私事却惊动的人挺多,层面挺高。
  
  我在这天远地偏的W厂,居然遇到了沈延娜。

  在北京时,我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让同学赵燕琼代我转交了那封信,而没去和沈延娜当面谈一谈。男女恋爱的事情就是这样,如果你想促成这事,或者在出现危机和误会的关头想挽回局面,千万要当面谈一谈,写信呀打电话呀托人带口信呀,都不管用,都有可能因一点点的用词不当或语气不妥而加深误解。当着面,相互看着对方眼睛,就会和你说出的话相互印证,就会纠正你的用语不当,甚至你的沉默无语也能起到沟通的作用。反过来说,如果你的前提是不想谈下去,只想一刀两断,那就不如写信,简单便捷,不费口舌,不生旁枝。

  我在信上先是有礼貌地对她能写信向我表达情感表示了感谢,对她自我们认识以来对我的帮助也表示感谢,说她是位好姑娘,好同学,我也一直把她当作好朋友。然后我明确表示并不打算进一步建立恋爱关系,主要写了两层意思:一是我觉得我们两人家庭条件相差太大,我不愿意被别人看成有攀附之嫌,我想靠自己的努力来证明自己,创造未来的生活;二是我已决定从军入伍了,要去的单位我自己也不知道在哪里,只知是高度保密的地方,目前我还不准备考虑个人问题。信的最后我祝愿她在北京有一个如意的工作,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。

  说实话,我虽给沈延娜写了这样的告别信,不打算再和她见面了,但下意识当中还是觉得她在见信后很有可能再来找我;我还想过是不是也得做点思想准备,一旦面对面时,还得再跟她说些什么。但是此后她并没有新的反应,既没有再递信也没来找过我,这让我说不上是踏实下来了,还是有一点失落。人就是这么怪,涉及感情问题的处理,很难只靠加减乘除就得出明白结果的,或者说不论用什么方法和得出哪种结果你都不会马上认可,都会再咀嚼一番另外的可能性。我当时就是那样的心理。

  时间会冲淡一切,何况我这根本还不算恋情的“准恋爱”情绪呢。很快就来部队了,除了刚到兰谷时因辗转难眠还闲想过这段经历,想过她会不会怨恨我,渐渐地也就把这事情搁到脑后了。直到那天李副处长和我谈话时又让我确认有无女友的事,我才提及沈延娜的名字并做了必要解释。这令我重又想起这位美丽大方、热情洋溢的姑娘来,想起她对我的好,想起和她一起看内部电影时,她头发上那种清淡而诱人的香气,想起那在黑暗中向我瞥来,恰被银幕上的光晃得幽幽闪亮的眼神。我就想,当初自己的决定是不是有些草率了呢?只为了表现自己的一点自尊,却根本没弄清、也没打算弄清人家到底是怎么想的。也许她并没有要用自己的家庭地位炫耀于我的意思呢?她说她希望我能留在北京工作,如果需要她帮忙的话她一定会尽力,那也许仅仅是出于善意,只是以此方式表示对我的一种好感呢?这对她来说可能是十分自然的一种表达,我却另有想法。但我又不肯直说自己的感受,没给人家一点解释和改变的机会。

  她后来怎样了?会不会真的因此而怨恨我?

  怨恨肯定是少不了的。端看是何程度,会延续多久了。

  我甚至想到过,既然时过境迁,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,我已在遥远的高原开始了自己新的生活,啥时候不妨给她再写封信去,问候一下,甚至表达一下歉意都可以。当然,怎么也得过上一年半载以后,那会儿才能真的想明白了,完全冷静下来了,该写点儿啥也会比较从容了。说不定到那时她也已另有中意男友,甚至可能已经嫁人了,对我当初的“无礼”也就会更能包容了吧。

  没想到她并没有留在北京。

  更没想到,她也来到了这片高原!

  那是个星期天的上午,我来到厂区唯一的邮局,准备给老家的父母寄点钱。我是家里的长子也是独子,一个姐姐出嫁了,两个妹妹都还在读书,靠父母那点儿工资,经济上未免捉襟见肘。我从领到部队工资后,每月都给家中寄三十元,自己只留二十几元生活费。填完了单子交上去,一边把一沓数好的钱往窗口里递的时候,就听见一个有点儿熟悉、又带了点儿惊讶和探询的女声从身后传来:吴瀚?

  我猛然回头,就看见了她。

  “沈延娜!怎么,你——”我一时反应不过来,说话竟磕绊了一下。柜台里面的女营业员收了单子后正等着接钱,这时机可真是尴尬。

  沈延娜笑了,不知是因为确认了是我才笑,还是因为看到我的这种窘状笑了。但她的笑一如她向来的笑容一样从容大方;她的眼神里面透着愉悦和激动,并无我想象中或许会有的淡漠和幽怨。

  她说:“你赶紧办你的手续呀,人家营业员等着呢。我是来取个包裹。”

  她就在我后面排起队来,这队并不长,七八个人而已。

  交了钱,我又回头看她。竟觉得心里怦怦直跳,有点儿不知所措。但脸上还是尽量让自己显得比较平静,带出一些笑容。她也在看我,带着浅浅的、平静的、却又意味深长的微笑。她的头发比在学校时剪得短多了,靠近额前的地方用了一条奶油色塑料发卡束拢着,不仅衬得秀发更显乌黑,还使得发际比较向后,额头十分饱满;配上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和微微翘起的鼻子,透着聪明和一丝俏皮。她上身穿一件棕色短皮衣,未系衣扣,露着里面的浅棕色开衫毛衣,白衬衣的衣领翻在毛衣外面;下面是一条绛紫色带暗格的呢子长裙,脚穿深棕色高腰皮靴。这身打扮即便在校园里,在大都市,也算是比较时尚了,在此时此地,竟多少有点儿“扎眼”了。因为这里女性并不是很多,我平常见到的一些女干部或女技术人员,服装基本是以蓝黄二色为主调:蓝工作服,黄军装。当然周末和假日时她们也会把自己打扮一下,却不如沈延娜穿得如此“新潮”。隔在我们中间的几位顾客,也都禁不住多瞅了她几眼,见我们二人熟稔,还热情地让沈延娜往前来,挨在我身后来办理。但她婉言谢过,仍在后面排队。我寄完了钱,从窗口离开后,站到一边等着她。我有太多的话要问她了,我想她也是这样吧,但当着这么多人,我们不好说什么,只能是各自揣着满腹心事,偶用目光做些交流。那种境况、心情,竟像两个要在成年人面前掩饰自己小秘密的孩子。

  她取的那个包裹个头不小。营业员刚交她手里,我赶紧上前,接过来替她拎着。

  “全是吃的。我妈寄来的。她总担心我的营养,担心这里有钱也买不到东西。”她嘻嘻一笑,如此解释。又说:“你这会儿没别的事吧?我请你吃饭,怎么样?”

  我赶紧说没事。“不过,还是我请你吧。”

  她笑了笑说:“这你就别和我争了。我这工资都没处花呢。”

  我就不说话了。心里又感到了那种家境不同的强烈落差。我刚刚还往家中寄钱,她却是家里在给她寄这寄那。这样想的时候脸上肯定也就没藏住。

  沈延娜肯定也觉察到了。她说:“你这人啊,哪哪儿都好,就是心忒细了点儿。过于敏感。”

  厂区里没有什么专门的饭馆,职工大食堂的一角用屏风隔了块区域,在不是正常开饭的时间也有小炒和酒水类供应,就算是“准饭馆”了,领导和业务部门搞个小规模的接待活动,也大多是以这种方式。我俩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,点过菜之后,就开始了正式“会谈”。我这么说,是因为至少我心里是这样感觉的,我觉得她一定有许多话要问我,甚至叫作质问也未尝不可,我得做好应对的准备;我呢,也很想知道她从接到我的信函那一刻起的有关想法,更想弄明白她是如何也来到了这里。

  “哎,吴瀚。”她先开口了,声音很轻。“我问你个问题。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的家庭背景太不相同,才不想和我好呢?”

  她居然猜到了我的心思,竟这么单刀直入地问起!脸上却是笑眯眯的,好像是谈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。

  “嗯,有这种原因吧。”在她的示范作用下,我把肚子里的“小算盘”丢在一边,也变得直率起来,实话实说了。

  “那么,是不是我说的想帮你留在北京工作的那些话,让你觉得不舒服了?”

  听到这话我不禁愣了一下,真的是太吃惊了。这姑娘真是太聪明了,早把我看得通透,我自己还在这儿端着呢。我不禁感到面颊有点儿发烧,抬眼瞅瞅她,好像要重新认识面前这个人。她仍是那样轻抿着嘴,微笑着,这时的笑就有些调皮。

  “你别这么看我呀,”她说,“我没那么精细。我也是事后反复想过,想我们交往的一些细节,才觉得我有些话说得不妥当,可能伤到你的自尊了。看来确实是这么回事了。不过你知道么吴瀚,这也让我更觉出了你的好呢。”

  那个中午她对我讲了很多的话。在这样一个没有同学的注视,没有熟人的眼睛,几乎像是一个陌生星球一样的地方,她娓娓讲述了她的童年记忆,她的成长经历,她对情感的理解和追求。她生于延安,幼年时即随父母到山东,曾寄养在沂蒙山的百姓家。后来父母去了东北,在林彪和陈云领导的东北局工作,解放后父母从东北调入北京,才把她从山东接到北京读书。她说她从小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,从来不会以自己的高干家庭背景而自傲,这也正是有那么多所谓的“门当户对”的高干子弟追求过她而她却并未动心,却偏偏喜欢上了我的原因。

  “我喜欢你的质朴,喜欢你的聪明。质朴和聪明是很难融在一个人身上的,古人说质朴者常失于愚钝,聪明者常失于狡黠,但是我觉得你做到了既聪明过人,又不失灵魂深处的那份质朴纯真。我更喜欢你不愿意依靠别人而自强自立的劲头。”

  她说这些话时显然带了感情,却又表现得非常平静,非常理性。她显然是在向我表达爱意,但也是在跟我讲她的道理。经她这么一说,我也确实意识到自己先前的做法确实既无礼,又无理。

  然后她又讲了自己来W厂的经历。知道我毅然决然地去了H部队,她心里其实是很感动的,觉得这样的选择“很爷们儿”。她通过父亲的一位老战友的关系,打听过我来H部队后的一些情况。当得知国家正在西部高原开展的这项秘密而神圣的工作后,她决意也投身进来。恰好W厂亟需高水平的外语人才,对这样精通英俄两门外语又“根红苗正”的北大才女,大为欢迎。她的正式单位是二机部九院的情报资料室,该室全班人马目前都在W厂。前些天她曾经通过厂办的保密电话打我们部队值班室找我,值班员问了她姓名和工作单位后,却告诉她说不能帮她找人。这让她很生气,不给找,你问我这么细干什么?就在电话上冲人家发了通脾气,但发脾气也没有用。这让她郁闷了几天,主要是弄不清我到底是不是在这个H部队工作。

  却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。

  她兴奋地说起这些的时候,我就在想,李副处长曾问过我沈延娜的情况,可能就跟这个未遂电话有关吧。这同时也让我心里的那根保密弦绷了起来:我的工作,我在这里实习等情况,恐怕还不便对她多讲吧?但是一点儿都不讲可能也说不过去。毕竟你穿着一身军装,来人家这满是地方人员的厂子里干什么?所以我就只对她说了我是来这里学习来了,具体学什么,做什么,不方便说……

  她肯定也早受到过厂里的保密教育了,冲我点点头,表示已经意会。这时一桌子菜已被我吃得盘子见底,肚里倒也没有什么空间了。她问我吃好没有,要不要再来点儿别的?我连摆手带摇头。她就把她的住址告诉我,“有空儿就去我那儿玩。我那儿好吃的多着哪。”

  “你当我是馋猫啊。”我很高兴听到她这邀请,这样打趣一句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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